无名酒馆里差不多有100人,但真听出老头唱歌好的,只有老刘、小木、方岩寥寥几个。大多数观众都觉得他唱歌还不错,有两下子,但也没觉得多好。
老头呵呵一笑,又轻轻拨动琴弦,弹了一小节,马上开唱:“旧梦依稀、往事迷离、春花秋月里~~~~”
观众们愣了一下,又是哄笑着鼓掌。
老虎惊了,瞪着大眼问:“这,这是《甄嬛传》吗?”
“额。”方岩也要疯。
小木捂住眼睛,很羞射地听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岩入狱之前,正是《甄嬛传》热播的时候。农民老大爷唱的正是片尾曲《凤凰于飞》。这首歌非常了不得,是大学音乐教授、著名歌手刘欢写的。
《凤凰于飞》的歌词怎么样,还真不太好评价。但旋律、和声简直丧心病狂的复杂。这歌只有2分多钟,前半段是e小调,又用E大调过渡,到了副歌又向上移动,变成了a小调,最后转又回了e小调。
它的旋律很古怪,基本算是“五声性调式”,也就是以中国的五声音阶为基础变化出来的,旋律很不稳定,转来转去,居然一直没倒。
《凤凰于飞》非常难唱,就因为调性太复杂,句子里七扭八歪,有很多奇怪的半音。而且,你就算唱准了音也没多大意思,嘟嘟囔囔的,很容易变成念经。
千万别小看这首歌。它极难,很考验作曲水准,既华丽又洋气。不过,它也不一定算是多好的歌。
老头唱了一半,把词儿忘了,开始胡乱唱,忘词的地方就糊弄过去,但每个音都很准……方岩全神贯注,发现有几个音他故意没有唱准,偏了极细微的一点点,却更好听。
强悍的音准,太敏锐了。
一个半音被平均分成100份儿,叫1个音分,算是最小的单位。这老大爷似乎能精确把握到每个音分,逆天了。
老头的《凤凰于飞》唱完,一脸陶醉状。观众们又使劲儿鼓掌。虽然大多数人没听出好在哪儿,但确实好听。
“那什么,哦,还唱啊……那我再来一个。”老头笑呵呵的,又唱上了。
“爱春天的人啊,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的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
这首歌叫《四季歌》,旋律简单,歌词极好,作者是荒木丰尚。他在二战期间生于华夏,是著名的音乐家和作词人,邓丽君唱的《我只在乎你》、《爱人》都是他的原作。
据说他有次滑雪受伤了,医院里的小护士对他特别好,荒木丰尚就写了这首歌感谢她们。
《四季歌》是一首淳朴的民谣,用一年四季,比喻四个亲爱的人:朋友、父亲、爱人、母亲。因为历史的某种原因,它在华夏知名度极高。
老头儿的前两首歌,炫技的意思很明显,到了这一首却一下子收了回去,很素净,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只唱了一分钟。
“谢谢大伙儿捧场。还让我唱?嘿嘿,事不过三,我得歇会儿了。”老头乐呵着,左顾右盼,想拔掉吉他上的线,又不敢用力,方岩赶紧接过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方岩第一次见到唱歌比自己好的人,他完全被震慑了。老头子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一首歌,随便哼哼两句,就比自己强。
没有道理可讲。
他想,这才是诺贝尔奖大神倪宏远说的“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自己,差远了。
“老大爷,您慢点儿。”他要搀扶老头。
“不用不用,我还没老么。”老头轻轻甩开方岩的胳膊,咋咋呼呼地自己下了凳子,慢慢悠悠地溜达,像个老顽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方岩。”
“我叫马盛光,叫我老马吧。”他说着,眼睛里全是笑意。
“马大爷。”
“额,也成吧。”马盛光答应着,又拉过身边一个30来岁,一身高贵气质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我闺女,马悦,你叫姐姐吧。”
“马姐姐好。”
马悦和方岩问好,心里暗笑自己老爸人来疯。
“马老师,您喝酒。”小木没等老刘吩咐,主动倒了一杯巫师Solo,毕恭毕敬地送给马盛光。
“好,谢谢小朋友。好喝啊,这卖多少钱?”
“免费……”
之前,马盛光听了方岩在步行街的吉他,大受启发,一口气写了4部钢琴曲,他一直想认识一下他。方岩在体育馆Solo的视频疯狂传播,马老头坐不住了,亲自跑到江东,到无名酒馆找方岩。
老刘觉得马盛光这名字耳熟,又想不起,他请老头坐下,站在一边掏手机搜索。舞台上,于海洋抱着吉他想唱歌,看那阵势,又闭嘴不唱了。
“您唱得真……好。”方岩费了半天劲,才说。除了一个好字,他没法形容马老头的唱法。
“嘿嘿,差远了。”马盛光收起了顽皮的样子,变得很正经。“你听得多了,多少就能唱两句。小朋友,跟我去酒店里玩儿怎么样?”
“……”
这话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特别怪。方岩点点头。他见袁媛低头擦桌子,一脸不高兴,就问她:“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马大爷,成么?”
“好,好。人越多越好玩儿。”
“……”
老刘看看老头,又对照手机上的照片,错不了。
小提琴大师,享誉世界的音乐家,教育家,华夏音乐学院前任院长,居然一身农民打扮,跑到自己的酒馆儿里弹吉他,唱《甄嬛传》。说出去谁敢信?
他跑上二楼拿相机,跟老头拍照、合影。
他要把合影挂在墙上,镇宅用。
马盛光住在晨曦大学的宾馆里,这也是苏苏的母校,方岩刚到江东的第二天就来过。
在宾馆一楼的休息区,马老头和马悦坐在一边,方岩和袁媛坐另一边。马盛光很好奇方岩学音乐的经历,方岩老实地讲了一遍。
“这样啊。”马老头听呆了。
袁媛心里难过,怔怔看着方岩,眼泪扑簌而下。
“没事儿,如果不坐牢,我哪儿有时间弹琴,对不对?”方岩拍了拍袁媛的手背。
马盛光早看出方岩没受过正规训练,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在监狱里学的音乐。他喝了一大口茶,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岩,一脸凝重地问:“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方岩,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方岩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上来。
“我猜猜。你要赚很多的钱?”
“是的。”
“还有,你要做音乐?”
“是的。”
马盛光问:“如果赚钱、音乐只能选一个,你怎么办?”
“做音乐。”
“为什么?”
“……”方岩没想过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儿。他喜欢音乐。他觉得马盛光在无名酒馆里唱歌,是在向自己强横地展示音乐的力量,点出自己的不足。
“小朋友,很多人都热爱音乐。但那是爱好,不是事业。你为什么想做音乐?”
方岩迟疑了,他心里一个模糊的想法忽然变得清晰,却不能当众说出来。他吞吞吐吐地说:“您能……”
“呵呵,我附耳过来。”马老头很好奇,凑了过去。
方岩小声说了一句话。
“……”
到了晚上10点,马盛光给了自己在杭城的地址,让方岩周末有空就来玩儿,聊聊天,吃点儿饭。现在高铁很方便,一个多钟头就到。他明早就坐高铁回杭城了,不用方岩送。他和老友聚一下,坐学校的车去车站。
全新的大门打开了。
方岩和袁媛告别离开,马老头站在宾馆门口,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女儿马悦按捺不住,问老爸方岩说了什么话。
“很奇怪的一句话……他说:音乐拯救了我,我要回报音乐。”马盛光说着,有些困惑。音乐又不是人,怎么会需要回报?
“拯救?”
“这孩子,有些话没有说。”
“什么意思?”
马老头说:“我猜,在监狱里一定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