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看着眼前那个神情温煦的青年。不由微微闭了目,再度一拜。
大雪下的日光透出了些许寒凉。那感觉,使得她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那一瞬间,她竟无端想到了死于朝歌的长兄姬考。
却看二兄只是稍稍注视了片刻,便一声轻叹,似是也不欲再深究什么。只是挥手,示意附近值守的官员,替他知会一声当事的内廷宰臣。
长宁微微苦笑,却也并未说什么。
她看着那名小官员趋步而去,片刻后,便是带了一名管理日常事务的小臣,捧了简书立在一旁。
早有迎接的随从,跟着那小臣出来。一群人面色恭谨地将她迎了进去,脚步踏在青砖上,颇为齐整。
那个小臣躬身,一路跟着,一路低声向她说明着。踏着尚且潮湿的青砖,她只感到有些恍惚。
……
父王葬于离城百里外的咸阳,若即刻赶去,想来仓促。何况她答应了师兄,这一日后,便要跟着回到乾元。
照例,女子本是不得与祀的。她此番若想凭吊,恐怕也轻易去不得那里。
何况她临时而至,祭牲之类,皆是来不及备下。王族的祀礼,又怎能如此草率。
然而事出突然……却也只能一切从简。
她看着那小臣迅速地禀告了内宰的安排,又叫了今日当值的贞人(占卜官员),对她仔细交代了一番。
那内宰做事很是效率。短短几刻种,便将事情安排妥当,又即刻着人在城中安排了一处宅邸,好让她住下。
……
长宁默默不言。只是目光之中,多了些许迷离。
她想起了自己唯一的一次调皮。想起了自己,不曾上山时的某些片段。
那时年幼,她曾背着母后与乳娘跑到了城中的楼台,坐在高高的栏杆上。远远地,看着大哥带着二哥,在演武场上学习着种种技艺。
直到有人惊觉发现,才万分惊慌地将她抢了下来。之后……她遭受了族中最为严厉的惩罚。
自此,再不曾跳脱过。只是循规蹈矩地,做她的岐周王女。
她只觉得那时二人的呼喝声,似乎尚且留在耳边。可随即,她因克兄而离家。
而回眸,父亲离世,大哥早已不在。二哥,成了高高在上的周主。
她想起了那时二哥的眼神。那抹与二哥素日的温和不同的,一闪即逝的杀意。
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
……日光渐移。内城的喧嚣,也已然淡去。
少年隐去了身形,默默地跟随少女行走于城中。
城中,所有的人似是都在忙碌。他看到了城中修得考究的高台,亦看到了其下,一方结着薄冰的水池。
一台一池,定了风水。据说那工程的修建,本是文王所提。
表现得多么不为己的人,也是希望着自己的统治长久不衰。这其中是否有着其他考虑,他不知,也不愿去猜。
少年勾唇,露出一个似是不羁的笑容来。他看着长宁,眸中,似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曾看着自己的尸身草草地下葬。也曾一度,生生错过了娘亲的逝世。
可那半年,他一度受过香火,对于祭祀,多少看过一些。
若长宁只是被带领着去祖庙前哭一场,倒也没什么大事;然而长宁此番被安排着祭拜文王……他虽不知具体,却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妥。
若周主真按规格来祭祀,占卜时辰之类,便会花去一番工夫。为求“吉时”,他与长宁,便必须在此地滞留数日。
而若要他带着长宁在一日内回返……这草草进行却显然有了声势的祭祀,必然会错漏百出。
若如此,城内风声一起,长宁在日后,便必将为世人所诟病。
……
少年远远看着那个一身青衣的儒雅青年,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周主此番安排,看去对王族的名声,有些不利。
可若真说起来……世人怕也只会说长宁任性草率、刻意折腾自己的兄长。
毕竟……那周主,可是顺应天命的仁德之君。
少年闭了目。他抬头,看到了那周主姬发的眼中,藏起的一抹笑意。
那眼神,带着使人心惊的熟悉。
他分明记得,那李靖站在金塔前看他被业火烧灼时,燃灯的眼里……也有这般神色。
似乎,那年师尊告诉他,东海龙君将要对他父母下手时……眼中的眸光也是如此。
似是一切,都在掌握中一般。
……
少年心神一震。双拳,蓦然紧握。
岐周以仁礼兴邦。作为周主,那青年本不该如此安排。而他方才意有所指的眸光……看的正是他的方向。
他不知那周主为何如此针对长宁,却明白,姬发这是铁了心要逼他出来。
少年抬头,看了眼周围已在奔走的众人。深墨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复杂。
他记得师尊说过。他日后必将成为大周的先行官,直接听命于师叔姜子牙。
师尊让他三个月后再去相府,想来必是早有安排。若是他此时直接出现,必然打乱了大局之中,某些方面的布置。
文王已逝,周主新近登基。当下道门中,在岐周握有实权且能影响周主决定的,也只有他那尚未见过面的师叔。
若他不曾猜错……根据师尊的安排,三个月后,岐周必有异人发难。
若他到时再出现,将那异人克制,便是正好解了他师叔的燃眉之急。如此,自然一鸣惊人,得到重用。
而此刻传讯师叔,非但日后的前途须得多费周折,更是欠下了师叔的人情。这,显然是师尊不愿看到的。
……
他沉默许久。随之从豹皮囊中,取出了一枚玉简,以神念,飞快刻写。
下一刻,那少年法诀一动。那枚玉简,顿时化为一道白光破空而去。……
……
世间可有全然公道的善恶么。
这日之前,长宁并不曾想过。
这是她第一次,要在这个令她不曾留恋过的城中,祭拜某一个人。或许今后……她都不再,会思念任何人了。
她看向那路旁白雪的痕迹,不由幽幽一叹。想起了那时,少年在大河畔,说起落雪的神态。
或许,对于这座城而言,她亦如这雪花一般,只是飘过。
何况……她本就是个连族谱都上不去的王女。
有鸟雀吱吱喳喳地嬉闹着,在周遭的屋脊上停留。随即又扑棱着翅膀,飞过冰蓝清浅的天空。她听见内城的钟鼓响起,一声声,悠悠扩散。
她回头,看到了二哥眼中一闪即逝的笑意。心底,一丝不祥的感觉骤然袭来。
她正要开口,却听那钟声已然停止。
那周主姬发的眼神,猛然一变。他看向钟楼的方向,随即,迅速恢复了那副温和敦厚的模样。
这钟响起的声数……不对。
这不是宣告祭祀天子的钟声……而是迎接世子入城的钟声……
长宁背后之人一直不出现。如此,他本要将十八参与祭拜的事情公布于众。
可眼下,情况分明有变。
他传过去的命令不会出错……钟楼那边,定时有人动了手脚。
长宁入城的消息知晓者并不多。而道门的弟子,在入职前,绝不会轻易插手岐周内部的事务。
除非,是他身边之人动手。
青年的眼中现了思索之色。却见前方,有数名贞人小心翼翼地趋步而来。
跟在其后的,是两名身着祭服的青年。
姬氏王族。叔旦。叔乾。
姬发的瞳孔顿时收缩了一下。却看那两人,已是依照礼节,对他一拜。
“见过王兄。”
……
长宁看着二哥对那二人抬手虚扶。不敢怠慢,也是躬身一拜。
却是那姬乾不待他人开口,已是有些急切地看向周主。眉眼间,尽是关切。
“王兄今日怎么糊涂了,这祭拜之事,怎可如此仓促!若出了差错,别人怎么说十八倒是其次,可对王兄的威信也是有伤。……”
长宁看向周主。二哥的神色依旧平静,却是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愧疚的神情。
他躬身对那二人一拜,又当着众人之面,吩咐一干小臣将余下的事情处理一番。口中的语气,甚是诚恳。
“是王兄疏忽了,亏得乾弟有心阻止,才没有酿成大错。只是那帝辛甚是可恶,截停丧简,令十八滞留在外。若此番不得拜祭一番,怕也委屈了十八……”
长宁暗自舒了一口气。她有些感激地看向姬乾,随即对那周主躬身到底。
“王兄垂怜,长宁感激不尽。但长宁亦不敢因了这些,使王兄对外落得草率之名。先前是长宁莽撞……长宁,替王兄赔罪了。”
轻风吹过。那一直不曾开口的姬旦,却在此时温和地一笑。
“十八思父心切,王兄又能体谅,又何罪之有。何况十八早已入了道门,而师门又只给了一日宽限。这番,怕只得委屈十八……在暗处祭拜了。”
长宁看到,周主的眸光似是缓和了些许。也是立即拜谢,一番寒暄之后,便由小臣带领,前往先前安排下的宅院。
……夜。
身着祭服的少女,带了满身香烟之气,跪坐于院中。
姬氏一族安排的院落,自是收拾得干净齐整。院内栽种了带了古意的梅树,此刻,已有早梅开放。
暗香浮动中,有极淡的月光,自天穹洒落。清冷的银白照在了雪上,使人心底,亦是存有凉意。
少年的身形自阴影中显出。他看向长宁,走近,一声轻笑。
那双深墨色的瞳仁里,分明藏了几分无奈。却又很快,被不羁所替代。
姬氏一族看去和谐。但内中的复杂,就是他也看到了几分。
莫名的,那少年身上原有的戾意,似也是消退了些许。
“长宁。”
少年开口。看到面前的少女,带了歉意地回头。
月光落在少女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少女勾唇,低声回应。
“多谢师兄。”
那双眸子,清澈而带了些许忧郁。若冰泉在月光中,静静流淌。
那一刻,他竟不由一怔。
院内有小臣奔走而来。他正待隐匿,却听后者已然俯首禀告。
“道长,我家相爷有请。”
他不由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一声咳嗽。
“知道了。”
……
院门打开。早有几名小臣,取了披风候在门外。
长宁默默接过,藏起了面容。而那少年,亦是索性遮掩了一身道门的装扮。
那小臣随即递过一张绘制在皮卷上的地图,隐晦地指了指十里长亭的方向。
少年粗粗一瞥,点了点头后,便驾起遁光,裹了那少女破空而去。留得那些小臣,露出些许羡慕的眼光。
长宁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却听那少年,忽而开口。
“你的四哥……似乎待你很好。”
长宁沉默,却是回头看向那少年。一枚玉简,恰在此时被送入手中。
那玉简上,刻着一个“旦”字。
少女闭了目,并未回应。只是默默地,捏紧了玉简。
从姬旦和姬乾出现的时候,她便猜到了。这枚玉简……正是她“上山避祸”时,师尊与族中之人,交代的信物。
四哥是岐周的副相。又和父亲一般,对伏羲之卦颇为热衷。早在她未离西岐时,便尤为擅长解梦。
当年送她上山之事,族中的长老,便是交予四哥负责的。
一晃,竟已是数年。
……
长宁一声轻叹。却看那少年,已然停了遁光,站在长亭之外。
见她回神,那少年自是勾唇,眼中,还是那不羁的神色。
“走吧。”
——亭前一盏灯火闪烁。某个身着氅衣的青年,已是出现在了长亭之外。
见了二人,那青年俯首,微微一礼。面上,已是带了温煦的笑。
“多谢道长对十八一路照应。此番别过,愿还有再见之期。”
夜风乍起,吹动了青年的衣衫。那盏灯火微微摇曳,却是依旧,照亮了三人的面颊。
夜风之中,有梅树的花香,静静流淌。如水流般,洗去众人身上的烦躁与不安。
青年微笑,随着灯火的明灭,清啸吟咏。面上,带了些许感慨之色。
长宁记得那时,四哥看向她的目光里,似是夹了愧意。有梅树沾染了月华的花瓣,在风里飘悠悠地落下。
许久许久。那温和儒雅的青年淡淡一叹,看着那少年驾云,带了她渐渐远去。这才转身,顾自离开。
西岐城的轮廓,在她眼中由近到远,由清晰,再到模糊。她最后只听到了耳中的风响,还有身旁,那少年不知何时吹起的口哨。
那调子,似乎接上了四哥并未咏完的骊歌,又似是与那声音,全然不同。
末了,那少年在距离乾元不远的一处竹林内,将她先前的道服还给了她。
一番整理后,这才带着她,到了山门之前。
山门前的镇山石兽,依旧如往常般沉默着。在二人拜见之后,有负责接应的弟子,将二人带上山。
长宁看了看那名弟子,发现不是金霞。却看身旁的少年,已是默默抿唇。
他忽而停步,看向长宁。目中,有坚定闪过。
“长宁,你先回弟子房。师尊那边,我去交代。”
她闻言抬头,正对上少年不容置疑的目光。随即,俯首一拜。
“如此……多谢大师兄。”
她已然感觉到了事情的进展。可,却只能这般看着。
说到底……她毕竟只是毫无法力的记名弟子。纵然有心,怕也是无法改变什么吧。
……
眼前遁光闪过。少女仰首,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风中。
袍袖中的粉拳,便在不觉间握紧。又随即,缓缓松开。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弱。或许她之后,都无法帮到师兄。
但这些,她都将记在心里。或许这一生,都不再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