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薄薄的日光,洒落在积了雪的城墙上。
关下,有军士默默地将地面的残雪扫净,堆积于道路两侧。
竹枝编成的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单调且有节律的声响。先前一夜狂欢之后的痕迹,亦是已然被清除。
长宁站在韩府的院中,看着一众军士,将韩荣府内的众多金银细软,一一清点归类,分装妥当。汜水关内,此刻,皆是一片忙碌之象。
她站在一侧,随手将一旁几案上滑落的竹简拾起,交给一侧负责统计的中年男子。那人带了善意地谢过,随即又是低头,在那竹简之上,飞快地刻写下一串串的数字。
忽而,某个身着青铜铠甲的男子,带了两名军士走出府门。长宁抬头看去,却见那人,正是前一日见过的黄将军。片刻,一名身着甲胄的老者,与那人一同出现在院中。
先前在中年男子忙起身整理了竹简,向二人行礼,又小声地将众多情况汇报。二人听闻,皆是频频点头,又指挥着周围的军士,将分装好的物资,捆扎搬运。
长宁听着车轮的辘辘声,在院内来回响动。不由闭了目,仰首对向天空。
积雪的初晨,那空气里似是并无暖意。就连那日光,似也是微冷。
某个男声,恰在此刻落入了她的耳中。她听去,只觉得那人的口气中,似带试探。
“仙子昨日助阵之恩,将军很是感激。只是先前事出匆忙,还未请教仙子芳名,还望仙子不要怪罪。”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一侧,在他口中,倒是成了助阵之恩。
长宁睁眼,看向那人,却是依稀有了印象。昨夜在那关下的混战中,此人也算是表现突出的。据周围人说,这人名叫周纪,本为家将出身。曾一度智激武成王投周。
虽说按着父亲从前一贯的说法,这人该是个投机之辈。对周纪此人,她本人虽无好感,倒也并无太多恶感。
长宁默默勾唇,敛衽,对那男子微微一礼。樱粉色的唇瓣微微开阖,她看向面前的男子,面色平静。
“仙子之称却是不敢当。小女子名安,小字长宁。”
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却未曾提到姓氏。
姬姓。纵然她对这姓氏感情不深,那也毕竟是西岐王族之姓。
黄氏一门本在难中。此间又并非西岐地界。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招摇,刻意地,招惹出许多是非。
周纪面带笑容地拜谢,寒暄几句之后,便顾自离去。长宁亦是转身,走到角落中,将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一遍遍擦拭。
从上山开始,这便是她唯一的武器与伙伴。虽然看去不堪,但对她而言,却是极为珍贵之物。
……
少年站在一旁,嚼着某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草叶。他看着那个擦拭铁剑的少女,双唇微抿,却是终究,归于沉默。
当年在九湾河畔,他曾在战中,报出了自己的家门。然而那龙子敖炳,却是因此而愈发恼怒。
那一刻,他从那龙子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不屑。对于龙王之子而言,所谓的一关之主,根本什么也不是。
被那龙子的眼神激怒,他下意识地奋起,将那龙子击杀。可在此后,他素来以为依仗的父亲,竟是连丝毫都不肯庇护他。
他满怀希望地取了战利品奉与父亲。纵然在那敖广到来之时,亦是心下坦然,不曾觉得有何异样。然而他看向父亲时,等来的,却是如避蛇蝎般,愤怒且仇恨的目光。
母亲在一旁哭泣。他只觉得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已然是空白。
随后。李府与东海,便这样发展到了不死不休之局。他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打破,可最后,却只能绝望地剜肉剔骨,抛下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
之后。一口不足寸的薄棺,四个打着呵欠的抬棺人,以及一块无字的木碑,便成了李府对他的交代。鲜血流尽,那片不知名的埋骨之地,无人问津。直至时日渐久,在冬日的落雪里,被彻底掩埋。
那时他的神魂尚且在翠屏山的行宫中温养。他看到那个雪天,母亲坐在屋前,看了很久很久的雪。雪后,母亲痴笑着,一把一把地将雪堆在院中,一边看,一边喃喃地念着。他听着,分明辨出,那是他的名字。
那呆滞的目光,使得他差一点,便舍了一身的魂力附身在雪人上。然而因了师尊的叮嘱,他却只得远远地看着,双拳紧握,任由周围,香烟升腾。
再等等……再等等。只要三年期满,他便可以重回人间。见了母亲……至少,要令她心安。
雪化了。雪人被打碎了扫到墙角。
他依旧在等。可就是那年,李靖焚毁了他的行宫,又以所谓的“落人口实”,对他的母亲恶语相向。
再后来,师尊以莲花为他塑身。他睁眼,却发现母亲已然不在了……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上,依旧是无所谓的笑容。
他没有问长宁,为何不曾说出,自己姬姓王族的身份。
若那一日,他不将家门报出,或许,便什么也不会发生。
那不死不休之局渐渐形成,他却是终究,无力抵抗。最终,他只是带着苛刻到极致的专注,与张扬到极致的笑——将手中长枪,一遍遍刺出。
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呢。
……
少年仰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洒满阳光。
车队已陆续安置妥当。院中,众多军士,已然聚集在一起,由那黄将军训话。
他对那少女招呼一声,将长枪随手祭出,走到了车队一侧。面上的笑容,似是放大了些许。
“黄将军,我师兄妹二人,今来送你出关。”
……
……
载着种种物资的车辆,在山岭之间的古道上碾过。长长的车辙,在雪地上一路延伸。
长宁看着前方马上,黄氏祖孙一行。双瞳之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情绪。她默默地低头,一言不发地控制着手中的马缰。
作为岐周的王女,她在幼时曾被当成男儿教养,同她的兄长一般,接受过礼乐射御之类的教育。直到族中长老批命后,将她送上乾元。故而此番下山,一路走来,倒也不显狼狈。
可……她何尝不想与黄氏众人一般,跟随在父兄的身旁。至少这般,无论生死,好歹还是团圆。
但她……不能。
西伯昌一脉当下所图,乃是整个天下。且姬氏王族素来以为,男尊女卑。
她的几名兄长,皆是征伐天下的重要人物。尤其是二兄姬发,在长兄死后,更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若因了她与兄相克的命格,而使得这番征伐遭遇了不顺……后果如何,她竟是不敢再想。
……
长宁一声轻叹,微微闭目,摒弃了其他心思。车马又行了片刻,她听到前方,少年的声音传出。
“黄将军,前方便是金鸡岭。此间已是西岐地界。”
“西岐”……她微微一愣,随即下意识地驾着马,到了少年身旁。
少年的脸上,还是那种似乎满不在乎的笑容。他看向长宁,微微点了点头。
先前遣出的探马,恰在此刻奔回,告知众人,前方有一处古驿站。
长宁默默地翻身下马,对众人敛衽一礼。而那少年则是抱拳,朗声作别。
武成王眉头微蹙,却是随即勒令众人下马,对那少年微微一揖。
“公子客气了。蒙公子搭救愚生,实出望外。不知何日再见尊颜。稍效犬马,以尽血诚。”
少年淡然勾唇,却只是说了句“将军前途保重”。他看了看长宁,随即,补充道。
“我师兄妹二人,不日也往西岐。后会有期,何必过誉。”
……
长宁错愕了一瞬,却见黄氏众人闻言,面上已然闪过了喜意。
她微微抿唇,亦是出言作别。随之,看着一地马蹄踏乱了积雪,渐渐远去。
少年仰首,落满阳光的脸上,带着恣意的笑容。
他看向少女,正待掐起遁光,返回乾元。却是一道带了瑞气的玉简,带了呼啸破空而来。
伸手截住,他对那玉简扫了一眼。沉默良久,随即,眼神复杂地看向长宁。
长宁看到他面上的笑容,已在不觉间消失。一种不祥的预兆划过心头。
她盯着那玉简,咬住了嘴唇。
玉简之中所录之事,怕是与自己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末了,还是强压了心下的不宁,轻声开口。
“师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