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是谁?”高易指着远处那名满脸胡子的阿三问道。
正在跟他交谈的是另一位老朋友正巡官威尔逊先生,今天非常碰巧的是他也正好巡查到了老闸口捕房。此时的威尔逊先生已经不复上次带队来雅仙居时的盛气凌人模样,他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带着一丝恭敬的熟络,但却绝没有任何奴颜婢膝。
对于高易的问题他可回答不出,如果是华人巡捕的话,即便级别较低,但只要稍有名气,还是有可能为他所知。然而印度阿三,虽然看着威武,但他们的实际工作是维护交通,所以跟他这名正巡官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交集。
威尔逊用眼神示意老闸口捕房的署长副巡官麦克格雷格,后者始终处于一头雾水中,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是什么来头。
“是伯辛格。”麦克格雷格也叫不出那个胡子长到眼睛底下的印度人的名字,最后还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麦克弗森解了围。
高易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一时的好奇而已。他现在正心情轻松的参观着眼前的这座巡捕房,就跟任何一个游览着百年前的历史建筑的游客那样,更何况他身边的讲解员可不是什么cosplay,而是百年前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
自从把梨膏糖的销售工作交出去之后,高易的心头好像放下了一副重担,顿时松快了许多。成与不成那是今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至少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把这项工作交到专业的人士手中,总比烂在他自己手里要好。他自问从来都不是处理这种琐碎事务的合适人选。
这个时代的捕房在职能划分上,已经跟后世的警局基本没有什么区别了,值班室、警探办公室、巡警休息室、枪支间、审讯室、临时拘留室、警员宿舍,以及比较有时代特色的乞丐收容所和马厩,可以说应有尽有。只不过有些东西只是名称上听起来一样,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譬如审讯室在高易看来就应该叫刑讯室,因为房顶上装着根大铁杠,能将犯人吊起,严刑拷打;还有皮鞭、火烙、竹签等等各种刑具,无不证明这里仍在用传统方式,而且还是中国的传统方式办案。
一大圈转下来,已经半个钟头过去,高易婉拒了威尔逊的下午茶提议,同麦克弗森一起登上了马车。威尔逊和麦克格雷格直送到马车旁边,待马车启动后,威尔逊说道:
“好运气的小家伙,不是吗?但我们到这个犄角疙瘩来是做什么的呢?不就是为求一个好运气吗?”
“他是谁?我从来没在上海的苏格兰人里听说过高易这个姓。是新近从不列颠来的吗?”
“相信我,我的朋友,他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你没看他刚才那种派头吗?我只在真正的大人物身上看到过这种气派。”威尔逊并没有正面回答麦克格雷格的问题。
高易上车的时候身后一大堆人相送,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自然把梨摊前的阿生惊动了。不过从他的位置看过去,中间不但有树木、铁栅栏,更有印度阿三的遮挡,因此他只看到一名个子非常高的洋人钻进马车,随后店里面让他重点关照的那个六根指头的三道头探长,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经过的时候,阿生只是垂下了眼睛,没有动弹,虽然是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但人家是乘马车走的,他又不是绑了甲马的飞毛腿,有什么本事凭着两条腿跟上去。
待到马车过去,他这才重新抬起眼皮,继续之前的工作。
此时已是春分将至,白天越来越长,天色直到六点半模样才完全暗下来,再蹲下去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脸了。阿生站起身来,还是按老办法,把一条扁担两筐梨全部托付给了隔壁的豆腐摊子。豆腐摊老板虽然不是西施,但心地比西施的容貌还美,他帮忙保管了这么多次生梨,却连一个都没短少过。
阿生沿着大马路向东一路直行,走到河南路口他本该朝左转的,但似乎是尿憋得急了,他突然捂住裤裆,往路边的东仁里一蹿,接着又贴着墙根疾行了几步,走到暗处,这才解开裤子。然而隔了很久都没有水声响起,倒不是他得了尿梗病,而是他压根就没掏家伙出来。阿生的眼睛紧盯着巷口,直到隔了半晌,确定没人跟来之后,他这才重新系好裤子,朝着东仁里更深处行去。
南北向的东仁里跟一条横巷西仁里相通,阿生从西仁里出来,沿着河南路朝南,向四马路方向走去。
到了四马路便算是入了烟街柳巷,华灯初上之时,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马路上随处可见停着候客的东洋车、马车。阿生挑了个腿长体瘦,却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的年轻车夫,坐到车上,起手往鞋帮子里一模,顿时掏出枚银闪闪的大洋来,在手上抛了抛,对着车夫道:
“去十六铺,跑得快的话,这块银钿就归侬了。”
灯火映射之下,他的眼光不再像平时那样木讷,一双不大的眼睛一眯,眼神锐利,配上一对颇显憨态的招风大耳,却在忠谨中透出精明强干之色。
受到银洋激励的黄包车夫,迈开两条大长腿跑得飞快。从河南路、福州路路口到十六铺之间的距离要超过三里,他不过跑了十分钟就到了。
车子停在一家大户人家门口,只见门前两只灯笼各书一个“黄”字。
阿生将银洋抛给车夫,自己走到大门前拍了几下门环,叫道:“是我回来了,开一下门。”
大门旁一扇小门打了开来,门子见着他道,“月生回来啦,长远不看见侬了,快点进来。”
阿生边踏入门内边道,“阿姐呢?在里厢吗?”
“在里厢,今朝太太待在屋里,一天都没有出去。”
阿生熟门熟路朝着后宅走去,一路行来到了二门跟首,里面的仆妇见了他笑道:“哎哟,水果月生来啦,太太派你到哪里快活去了,这么久了也舍不得回来一趟。”
“阿姐在里厢吗?我有事体要跟伊讲一下。”阿生没有理会仆妇的调侃,一本正经的问道。
“太太在后面小楼里歇着,身体有些乏,正在用药呢。”仆妇见他神态严肃,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阿生颔首穿过二门,直接绕过正房朝后花园方向而去。他此时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还没有到需要避忌在后宅行走的年龄。
“桂生阿姐!”阿生来到后楼前,进门后呼了一声。
后楼里桂生阿姐正卧在烟榻上吞云吐雾,见他进来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没有多加理会。
阿生乖巧的立在一旁,等着阿姐过完瘾头。
桂生阿姐生得小巧琳珑,脸孔也小小的不过拳头大,长眉掩鬓,五官精致,乌压压的云鬓上单戴一只一条龙珍珠压发,身穿玄色织银夹袄,下身没有着裙,而是穿一条宝蓝织金裤子,更显得她腰似弱柳惊风,盈盈不堪一握。吞吐之际,粉颊之上略略晕起两个酒窝,双眼似睁似闭,开阖之间未免秋水横波。身上似有什么痛楚,偶露颦眉蹙頞之态,颦蹙之时难得春山敛黛。总觉得她风鬟雾鬓、皓腕纤腰,淡抹浓妆、喜笑悲愁竟然无一不好。
阿生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回转头对着门外的园子发起愣来。
“广容林那里怎样?”桂生阿姐过好瘾后问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操一口苏白。
“还是老样子,我还是盯在捕房跟前,寻那个洋人。”
见桂生阿姐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没有接话,阿生继续说道:
“阿姐,我看我还是回来好了,广和丰已经没啥待头了,姓廖的和一班手下这次被一网打尽,只剩下我们这些小伙计,待在里面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桂生阿姐却摇了摇头,道:“如今正是将变未变之际,倷先安心再待一阵子,说不定便有转机。”
“阿姐,我们非要跟广容林放对吗?我看他们这次行事,手条子辣得很。那么多人说杀就杀了,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亡命之徒,我看能避则避。”
桂生阿姐挑起眼皮撩了他一眼,道:“倷晓得啥,就是因为他们是最硬的骨头,才要收作掉他们。现在上海滩上,也只有他们广帮敢自说自话不用我们的苦力,每年赚这么多钱,却手指头缝里都不肯漏一滴下来给我们本地人,凭着啥,一是有财有势,另一个就是广容林这把快刀。如果不把这把刀打折了,广帮的生意我们一天也不要想做。看着金山银山,自己却只好在旁边吃糠咽菜,这种日子过的有啥意思?”
歇了一会,她又问道:“那个洋人的事情打听出来了吗?广容林为啥这么着紧这个人?”
“完全打听不出来,只晓得上面开了大笔花红,一是寻这个洋人,二是寻一个叫黄阿六的车夫,听说躲到浙江去了。”
“嗯,我看倷还是安心在广和丰再待一阵,要是到了年底还没有进展倷就回来,我们再另想办法。尤其是那个洋人的事情,一定要打听清爽。”
“晓得了。”阿生见桂生姐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什么。
“我先去叫人准备饭菜,倷吃好饭再回去。”
“好的。”阿生应道,他见案头正好有一盘生梨,便道:“阿姐,我先削只梨给你吧。”说着也不待桂生阿姐答话,便出手挑了一只,拿过一旁放着的小刀削了起来。
他削梨的手法特殊,刀转,梨不动,一刀到底,梨皮一圈圈不断,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他削的梨,梨皮宽窄一致、皮里面不带一丝的梨肉。
削好皮后他取过一只干净盘子,把梨放到上面,用小刀横竖划了几下,然后拎着梨柄往上一拧一提,六瓣洁白晶莹的梨花便盛开在了盘子当中。
“阿姐侬放心!只要侬言话讲出来,我杜月生就一定帮侬做到!”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