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大清早,按照老规矩,广容林的大老板李永发正独自一人坐在西式橡木大餐桌前喝着皮蛋瘦肉粥,他手里拿着一份《申报》时不时的翻动一下。
“阿哥,阿哥,寻着啦……”二老板李永财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手里头也拿着一份报纸。
他把报纸伸到李永发眼前,哗楞楞的抖动着,嘴里仍在嚷道:“阿哥,寻着啦!”
李永发看了眼鼻尖下的报纸,上面全是洋文,是份外国报纸。他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二弟,并没有着恼,弟弟平素都是沉静稳重的性子,今天如此失态,自会有他的道理。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讲,究竟寻着什么了?”
“你昨天吩咐要找的车啊,还能是什么?”
“这么快?”这次轮到李永发吃了一惊。
“能不快吗?根本就不用去找,报纸上以经登出来啦!而且是头版头条。”李永财说着又把报纸往他哥哥眼前直凑。
李永发一把将报纸扯了过来,皱着眉头朝上面看去,他虽然娶了个混血老婆,却并不懂洋文。只不过看到报纸他就明白了,看懂这份报纸并不需要他懂得文字,只要看得懂照片就成——
眼前的大半个版面被一幅照片占据了,画面的当中是一辆包扎得像只粽子似的车子,正被绳捆索绑着从船沿边上往下吊。对比着旁边拉绳子的小工,可以看出这辆车要比马车来得低矮,四个轮子也更小。车子的前脸裸露着,大致呈长方形,顶端却带着圆弧。最显眼的莫过于车头旁边的那两盏灯,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对眼睛呢。
看到这样的一个车头,李永发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昨天阿毛会说,见过这辆车的人肯定不会忘记。是忘不了啊,一辆长着脸的车,谁又能够轻易忘记呢?更不用说这还是张非常引人注目的脸,严肃且充满了沧桑的忧郁感。
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还真是另他有些应接不暇。
李永发“嘿”的一声,这声感叹既是为了这辆前所未见的车子而发,也是为了这张报纸所使用的全新印刷术。作为在商务印书馆入了份子的股东,李永发知道这种新的印刷技术叫网版印刷,跟以前报纸上所印的图片都是画家根据照片画面,用手工刻在木板上或雕在锌板上而印成黑白两色线条勾勒出来的图画不同,这种技术是能把整幅照片印出来的。
不过跟所有的新技术一样,这种全新的印刷术是昂贵的,不但需要添置新的设备,而且跟现有的印刷方法毫无共通之处,必须培养新的工人,所需投入的资金是印书馆目前无法负担的,因此被股东们否决了。
据他所知,现在上海滩也只有寥寥几家洋人的画报社采用了这种技术,报纸发行量既少,卖得又昂贵,因此是乏人问津的,就连外国人也很少订购,那几家报纸不过是惨淡经营罢了。不过现在见识过了实物之后,以他生意人的眼光来看,这种带照片的报纸,在今后必然是会大行其道的。
“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谁了吗?”李永发抖了抖手中的报纸问道。
“还不清楚,这张报纸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的,好像是德文,孙翻译他们正在寻人翻译。”李永财摇头道。广容林由于进口洋药的关系,经常要同洋行打交道,为了不在生意上吃亏,手底下颇是养了几名翻译。
“这张报纸是孙翻译发现的。”他补充道,“昨天除了吩咐自己人出去打听之外,我还特地关照了孙翻译他们留意一下,毕竟是新鲜的洋玩意儿,他们做翻译的见识得比较多。不想今天早晨孙翻译买报纸的时候正巧就看到了这张照片。”
“做得好!”李永发点头赞许道。
“不过,”李永财犹豫了一下,指着照片下方一段文字中用指甲划了一条痕迹的地方,那上面印着阿拉伯数字“15,000”,后边还跟着个‘M’的字样,“孙翻译说,这个数额应该是德国的金马克,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这辆车值一万五千马克,如果是的话那就比较麻烦了,按照目前的牌价,一万五千马克值五千两银子,能用五千两银子买辆车的人,可不会是什么穷人。”
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谈判的对象应该是个无钱无势的穷洋人,这样才方便他们拿捏。如果是个有地位的富人的话,生意就很难谈了,人家有的是人可以合作,而且根本就不会害怕他们的胁迫,喊打喊杀这一套只有对没势力的人才有用。如果单纯利诱的话,这份利他们还不一定给得起。毕竟对方也是做这个生意的,虽然不知为何,只是做些小打小闹的小生意,但这里面的利润究竟有多少,对方应该是门清,绝对糊弄不过去。
李永发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后道:“目前还不必妄下定论,等全部翻译出来了再说。我是不太相信这个人是有钱人的,一个有钱的洋人会乘着东洋车去广和丰这样的店谈生意吗?要是说他是在这半年时间里发达起来的,更不可能,我们广容林是谁?在这个圈子里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我们?他如果要赚这么多钱,就意味着大量的进货、出货,我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更何况我们还特地加派了人手,专门盯着这件事情。”
“走吧,我们去大书房等消息。”李永发把报纸扔在桌上,皮蛋瘦肉粥也没心情再吃了,同着李永财一起出了饭厅朝大门方向走去。
大概十点钟左右,孙翻译终于带着千等万待的译稿来了,内容比他们能想象得到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什么球星之类的就不用提了,光是一个上海总会理事的身份,就足够令人高山仰止的了。要知道,李永发自从发达后就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能进上海总会去吃顿饭,可惜由于他是华人,这个心愿足足过了十年都没能达成,让他彻底明白了上海总会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然也很清楚能在那里当到理事究竟是什么地位。
“嘿!”也不知道发出的是冷笑还是苦笑,李永发自嘲道:“前两个月看他踢球时,还为他叫过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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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礼拜三,广和丰的前伙计杜月生手里握着张好不容易搞到的外文报纸,从黄包车上下来,又一次敲响了十六铺黄宅的大门。
“这样讲广容林伊拉寻到的是个洋人里的大人物喽?”林桂生听到杜月生带来的消息后,从烟榻上坐起了身。
“是的,听说是工部局董事这样级别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物,姓李的都敢去惹?”
“听说是要寻机会去谈一谈。”
“哈,谈什么谈,我看他姓李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而是脑子吃坏掉了。这样的人物有钞票不会自己赚,跟伊有啥好谈的。呵呵,我看这一趟,姓李的要搞事体出来了,侬帮我盯牢伊拉,出了事体我要第一辰光晓得。哼,这一次要让伊拉吃不了兜着走。”